北京的六月正值酷暑，亮馬橋一座老舊的美食城里，狹小電梯擠滿了行色匆匆的外賣員，顯得十分炎熱。電梯抵達三層，眼前平鋪開來一系列小檔口，店鋪的招牌大多都耳熟能詳：黃燜雞、豬腳飯、港式燒臘、漢堡、東北盒飯…

【資料圖】

夾在漢堡店和燒臘店之間的檔口有些特別。紅燈籠掛在門臉，一個小型的兵馬俑立在收銀臺一旁。海報醒目地張貼在墻上，背景是紫禁城金色的屋檐，主角是一盤“李鴻章炒雜碎”——有點像是加了洋蔥和包菜的炒合菜，讓人覺得熟悉而陌生。飯點的外賣單子有些多，店老板坦克（化名）正在緊鑼密鼓地出餐。

這家店叫“竹子快餐”，主打美式中餐。坦克沒有在美國生活過，但小時候在那里吃過一次美式中餐，酸甜的口味給他留下了不錯的印象。他希望把美式中餐帶到國內(nèi)，給食客不同于黃燜雞和豬腳飯的新奇體驗。

令坦克有些意外的是，竹子快餐的食客很多都是是剛剛回國的留學(xué)生；這家店也在社交媒體引起了海外華人的廣泛討論。為什么開回中國的美式中餐廳，會令有海外生活經(jīng)歷的人如此著迷？

竹子快餐店鋪

圖片來源：小紅書@松尾茭白

一、如何把美式中餐呈現(xiàn)給中國食客

學(xué)中餐出身的坦克對餐飲業(yè)的現(xiàn)狀有自己的看法。他覺得這么多年來，北京的美食城里賣的無非就是炒面、黃燜雞、自選菜等等，有些乏善可陳。所以摸索開店方向時，坦克希望找一個既有異域風情，又有中餐底子的東西，便選擇了美式中餐。

經(jīng)過百余年的融入，美式中餐早已是北美社會的主流餐飲種類。為了迎合當?shù)厝说目谖?，美式中餐以油炸和酸甜口為主。選料上也更多地使用當?shù)厥巢模热缥魉{花、玉米筍，甚至有用杏仁做的杏仁雞丁(Almond Chicken)。這意味著美式中餐與中餐有較大的區(qū)別。

開店前，坦克只是在小時候吃過一次美式中餐，對這個菜系并沒有太多的了解。于是，他在網(wǎng)上檢索各種資料進行學(xué)習(xí)。他發(fā)現(xiàn)，國內(nèi)對于美式中餐制作方法的報道少之又少。除了西方廚師的教學(xué)視頻和兒時的記憶，剩下的只能靠自己琢磨了。

美式中餐從沒有在中國生根。2018年5月，美國知名中餐連鎖品牌PF Chang在中國開設(shè)了首家分店，但僅僅一年后宣告停業(yè)。有媒體分析，其失敗的原因不僅僅是不符合中國人的口味，也是因為價格中國的餐飲市場競爭過于激烈。

坦克的母親曾在加州生活過一段時間，她不看好坦克把美式中餐帶回中國的想法。她說，我在國外都不會去吃美式中餐廳，回國就更不會吃了。

坦克并不這樣想。在全球有2300多家店的美式中餐品牌熊貓快餐(Panda Express)，近年來將分店開到了亞洲的韓國、日本、菲律賓等地。熊貓快餐的成功擴張，證明了東亞人可以適應(yīng)美式中餐的口味，給了坦克更大的信心。而且他覺得北京人本身就對甜味十分包容，像魚香肉絲、糖醋里脊這樣的北京菜都是有甜口的。

竹子快餐老板坦克

圖片來源：公眾號@真故研究室

和朋友提出做美式中餐的時候，一多半人持反對意見，擔心廚師們并不會做。但坦克覺得，美式中餐90%都是中餐的技法，做起來不難。

雖然兩位主廚都沒有做過美式中餐，但是坦克鼓勵他們大膽地去做，不用害怕犯錯?！暗谝皇撬⒉粡?fù)雜，因為沒有太多的復(fù)合味，也不需要調(diào)高湯；第二是很多食客也沒吃過美式中餐，最開始只要味型大致一樣就行，然后再根據(jù)反饋一步步去改良?！?/p>

坦克也沒有完全照搬傳統(tǒng)美式中餐的口味，他有意避免了大酸和大甜，讓菜品更加符合中國人的口味。

二、回到中國的美式中餐，令留學(xué)生著迷

坦克沒有想到的是，在中國開美式中餐廳這件事，在小紅書上先火了。

幾名食客最先在小紅書上分享了在國內(nèi)吃到美式中餐的新奇經(jīng)歷，這幾條帖子很快引起了廣泛的討論。

在參與評論的用戶中，接近一半的人都來自國外，包括美國、加拿大、歐洲、澳洲等地。在國內(nèi)的用戶，大部分也都有過在海外生活的經(jīng)歷。大家感到新奇和震驚，只有在國外才能見到的美式中餐，竟然出現(xiàn)在了國內(nèi)。

小紅書的評論分成了兩種意見陣營，一方是美式中餐的鐵粉；另一方覺得美式中餐實在沒什么可吃的。

小紅書上關(guān)于竹子餐廳的意見對峙

圖片來源：小紅書、公眾號@真故研究室

美式中餐本身就是具有爭議的菜系。它與正宗中餐的口味大相徑庭，形象也往往是低廉的。

在北美，美式中餐通常出現(xiàn)在商場美食城的狹小檔口，或是路邊有些簡陋的店面。做法大酸大甜，油炸居多，沒有什么精細的講究。

華人里，有的人喜歡這個口味，更多的人并不能接受。無論喜好與否，由于正宗的中餐并不算多，海外華人很多時候不得不去吃美式中餐。

正是因為承載了這樣一份有關(guān)“不得不吃”的共同記憶，開回國的美式中餐廳，令有過海外生活經(jīng)歷的人十分新奇。新奇之余，他們真的會去到現(xiàn)場嗎？

David是竹子快餐的顧客之一，今年夏天剛從國外回來。一份左宗棠雞和炒面的套餐，讓他夢回在加拿大讀本科的日子。大學(xué)時，他會時不時去學(xué)生中心的一家美式中餐檔口吃飯，那里會賣茄子、豆腐青菜之類的。

“那時候覺得好不容易能吃一口中國菜，能救個命，要不然天天只能吃Subway（賽百味）?！被貒笥幸魂囎記]吃美式中餐了，David有些想念，正好在網(wǎng)上看到有關(guān)竹子快餐的帖子，就想來嘗一嘗。

Kevin已經(jīng)回國好幾年了，他曾經(jīng)在美國工作多年，也在中餐館打過工。他很想看看開回國的美式中餐，和他記憶中的味道是不是一樣的。大體上是相似的，竹子快餐甚至也發(fā)幸運餅干，一種美式中餐外賣都會附帶的小贈品。

但他發(fā)現(xiàn)，具體的口味還是有些區(qū)別。相比于美國，竹子快餐的左宗棠雞減少了甜度。在Kevin生活的地方，美式中餐廳喜歡給左宗棠雞裹上厚厚的一層醬，基本上能鋪滿大半個盤子。

小紅書上有人戲稱，來這里吃飯是因為患上了“斯德哥爾摩癥”——他們在海外被美式中餐折磨久了，反而對這樣的食物產(chǎn)生了依賴的情愫，于是便會懷念。

不論喜好與否，許多海外華人都有過“不得不吃”美式中餐的經(jīng)歷。逐漸地，左宗棠雞、李鴻章炒雜碎和上海炒面已經(jīng)悄然成為了他們在海外生活過的符號象征，構(gòu)建了一份屬于海外華人社群的身份認同。

三、漸行漸遠的美式中餐與海外華人

2022年，美國已經(jīng)有超過45000家中餐廳，這個數(shù)字甚至超過了美國麥當勞、肯德基和必勝客店鋪數(shù)的總和。

今天，在海外尋找一家正宗的中餐廳，仍然困難嗎？仍然要“不得不吃”美式中餐廳嗎？

根據(jù)教育部的數(shù)據(jù)，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，中國出國留學(xué)人數(shù)增長迅猛，2000年時僅有3.9萬人，2019年已經(jīng)達到70.35萬人，增長了接近18倍。

今年4月發(fā)布的一項報告指出，中國已經(jīng)連續(xù)15年成為美國第一大國際學(xué)生來源國。

2022年，受疫情影響，中國赴美留學(xué)生人數(shù)下滑，但仍然以29萬人高居所有來源國的榜首。2023年第一季度，中國人獲得美國學(xué)生簽證的數(shù)量猛增，達到5413人，已經(jīng)超過了疫情前同期水平。

海外華人數(shù)量驟增，意味著中餐市場的需求已經(jīng)遠遠超過以往。今天，海外中餐不再一定需要通過“美國化”來讓自己生存，因為即使只是面對中國食客，就已經(jīng)是十分龐大的受眾群體了。

正因如此，海外的中餐業(yè)正在發(fā)生新的變革。

今天，走在紐約、洛杉磯、溫哥華等大城市的街頭，你會時不時為路邊熟悉的店面感到恍惚。無論是海底撈、眉州東坡、全聚德等已經(jīng)出海的中餐品牌，還是賣米線、小籠包、重慶小面的地道小店，都讓家鄉(xiāng)的味道變得不再遙遠。你甚至可以在曼哈頓林立的高樓間，吃到正宗的涼皮、扯面和羊肉水餃。

《紐約時報》的一篇評論文章認為，在海外，中餐行業(yè)的話語權(quán)已經(jīng)發(fā)生了變化。與中年移民主理美食中餐廳不同，許多年輕的新一代創(chuàng)業(yè)者正在涌入海外中餐行業(yè)，用自己的方式去講述更真實的中餐故事。中餐不再需要為迎合主流受眾而更改定義，正宗的中餐變得比以前更有吸引力了。

誠然，在海外的中小型城市，尋找正宗的中餐仍然不是一件易事?！安坏貌怀浴泵朗街胁偷墓适氯栽诓粫r發(fā)生，但逃離這樣的故事正在變得更容易——也許只是需要搭上一輛前往大城市的列車。

19世紀末，華人將中餐的口味改良，讓它以美式中餐的形態(tài)融入了北美社會；百余年來，美式中餐廳不僅為華人提供了大量的就業(yè)崗位，也成為了異鄉(xiāng)人尋找故鄉(xiāng)味道的空間。如今，美式中餐與華人的關(guān)系，悄然發(fā)生了新的變化。

坦克的竹子快餐，引申出一個新的思考：今天的海外中餐，仍然需要通過兵馬俑和竹子的元素來凸顯中國文化，再用顏色醒目的酸甜食物來迎合當?shù)厝说目谖秵幔?strong>當中餐開始有能力以原貌呈現(xiàn)在海外，美式中餐正喪失過去一個世紀以來與海外華人社群的緊密連接。兩者面向截然不同的受眾各自生根。

當美式中餐回到中國，雖然熟悉，但更加陌生。